宁楠:那些,我遇到的法律背后的“人”


[日期:2018-11-27 16:04:59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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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将至,

谨以此文,

告诉自己,

不要因为走得太远,

而忘记了当时为什么出发。

早就想写些东西,写我遇到的法律背后的“人”,却被各种所谓的借口迟延,直至于欢案出现在大家眼中。我无意讨论案情和量刑,也不想探究何种情况下可以构成正当防卫,只是判决书背后于欢的故事又使我想起那些被概念化的嫌疑人。

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,办案久了,眼里就只剩下法律条文和各种规则。看到一个案子,首先关注的是何种罪名、犯罪构成以及证据链条,而案件背后的“人”,却常常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,被模式化、被统一化,被归结为同一个概念—犯罪嫌疑人。而所有的法律思维,就被埋在这种无意识之下,以至于让我常常看不见他人,对自己也熟视无睹。

在这许多的案件中,我选择了留给我强烈生命印象的两个人,一个因为死亡,一个因为活着。因为工作,我恰好与他们相遇。也是因为工作,他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,就像是流淌的河水,从我心腹深处的坝上漫溢出来,不断冲刷着我那固守的成见和模式。时间久了,再办案就越加谨慎,内心充满了疑虑,而思想的本质正是不安和变化。

 

孙某,21岁,没钱生活预谋抢劫,目标锁定在一个卖淫女孩身上。如约而至,见面后持刀架在女孩脖子上,因对方挣扎的厉害,要钱过程中慌乱间用刀刺向被害人颈部,致使颈部血管大离断失血死亡。他的供述一直稳定,每个细节都讲的很清楚,单从案卷那些冰冷的字眼里我描绘不出他的样子和性格。到看守所提审,他穿着囚衣,手脚都被链条束缚,这是重刑犯的标配。未经岁月雕琢的脸上稍显稚嫩,眉眼间有些许的紧张。天气阴沉,提讯室稍显昏暗。随手打开开关,灯管怔了一下,亮了。他抬眼看我,不知所措。那一瞬间,感觉像个无助的孩子,全然不似卷宗里行凶的主人公。我示意他坐下,开始了例行讯问。回想起来,那时的我,坐在铁栅栏外面,着一身藏青色制服,脸上都是凌厉,眼内充满所谓的正义。提讯的问题还在其次,我按照固有的程序去完成工作,不是试图去了解他,而是已经下了一个判断,言语间满满腾腾都是杀气。我更像是一个行凶者。案件事实的每个细节都核实到位,他的回答也一如最初的稳定。整个过程我什么都没落下,对于办案,这算是完美,但唯独忽略了他的感情。结束后时间尚早,随意的聊着,我一向话多。无意间问了一句“家里怎么没给聘请辩护人”?迟了一下,他低下头,似是难言,继而缓缓地说:“我自小没见过爸爸,妈妈改嫁了,跟着爷爷长大。爷爷今年80多了”。喃喃自语,又像是跟我倾诉,他说自己很早就出来打工,几年没回去了。我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,抬头看他,只不过是个缺少父母关爱和家庭教育的孩子。我收起一贯的语言和表情,安慰了两句,尽量缓解因羁押给他带来的不安情绪,虽然听起来是那么苍白无力。关了灯转身正要走。“姐”,我回转过身子,“我爱看书,被抓的时候公安把我那一箱书都带走了,你能不能帮我要回来”。他的目光真诚,透着无限期待,让我想起了弟弟。“回去我给你问问”。他弯下腰,深深地向我鞠躬。一路沉重,唏嘘着命运。

再见面是开庭。相较之前瘦了一圈,眉间略显迟缓,呆滞的样子。我恍然记起曾答应他要书的事情,未果。整个庭审很顺利,结束时我匆匆离开,怕被问书怎么样了。回来赶紧落实,总要不辜负他的嘱托。宣判时我特意去了,为了告诉他书的下落,虽然为时已晚。我仔细看着面无表情的他,宣读到死刑时,我以为,他会失控,毕竟,自己预想和别人告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。出乎意料,他木木地站着,低垂着眼帘,手脚未曾轻微地抖动一下。那种表情深深的印在我脑中,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还会想起他叫的那声“姐”。后来我明白,他不是不怕,一个得不到爱、得不到教育的人,对这个社会不可能有责任感,也不可能有悲悯之心。可是, 他也曾充满希望,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用力舒展一样,他也曾活着。

 

丁某,27岁,因犯盗窃罪被判处缓刑五年。一审公诉机关以量刑畸轻为由提出抗诉。复核证据的时候,办公室进来两个人。年轻的儿子穿着入时,门口站着的是父亲。微驼的背,矮小的身躯。结束工作,他从门口往里探了探头,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检察官,我想跟你说几句话”。我示意他坐在沙发上。谈话进行了半个多小时,他操着一口浓重的陕北口音,把事情来龙去脉用他所理解的语言又讲了一遍,无非是担心儿子坐牢,愿意砸锅卖铁弥补损失。面对一位爱子心切的长者,我尽量不打断他,但思维却游离在行为之外。他上身穿件灰白色工作服,下身是一条溅满黄色泥浆的裤子,半挽着裤管,脚边放着一个泛黄的塑料杯,杯里的水刚漫过漂浮的茶叶,紧靠在沙发边上,像极了刚才他站在门口的样子,怯怯的。头发乱蓬蓬的,皱纹缝里都是奔波的尘土;线条至刚,眼睛里透着哀伤。“检察官,麻烦你了”。我不能承诺什么,也不能提前告知结果,只是把那句“以事实为根据,以法律为准绳”换成大白话说了一遍。知道他刚从工地赶过来,还要再回去继续干活,我伸手给杯里续满开水,砂绿的茶叶在沸水下寸寸挣开微卷的边。就像是冬天里枯萎的花草,他承受着命运施加于自己的一切,不粉饰,也无半点虚浮的遮掩。目送他到走廊尽头,投射在地上的身影像是他内心的流动,在折角处拐一个并不漂亮的直角……

在法律的秩序当中我见到了生命之间的往来。有的人无惧律法,提一口气就够了,而生活却是呼吸不绝,更多的人像是碾在吱吱叫的车轮下,等待到达终点的那一刻。我不知道,作为一名公诉人,是否该有这样的情绪,但我希望,除了要永远铭记第一次穿上制服时的激动、永不忘记第一次指控犯罪成功的喜悦,还要永远能够体验到嫌疑人被宣判时的战栗、永远能够体会到被害人生离死别时的悲伤。

十年将至,谨以此文,告诉自己,不要因为走得太远,而忘记了当时为什么出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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